1960年春,我轉學來到福州。一開始,我姑媽家表弟幫我聯(lián)系福州九中,我拿著轉學資料去倉山,不知什么原因會路過福州高級中學。命運之神驅使我走進福高教務處,遇上吳亞俊主任(改革開放后任福州市教委主任),他看完我的成績單,說了一句“成績不錯!”,大筆一揮,把我批轉到高一(1)班(黃泉桂老師任班主任)。后來才知道,福高是省委書記葉飛的夫人王于畊當教育廳長時抓的重點中學,在解放初成立的工農(nóng)速成中學基礎上,調(diào)集全省一級教師和五區(qū)八縣全市優(yōu)秀畢業(yè)生,組建了每個年級10個班的重點高中(只有高中沒有初中),沖刺“高考紅旗”。正值國家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,也是我們這一代人長身體、長知識的關鍵時期。感謝母校福高,提供了一流的教師、一流的教學、一流的高考復習,讓我考上北京大學。也要感謝父母,在那困難時期乃至餓死人的年代,沒有讓我失學,并竭盡全力供我上學直至大學畢業(yè)。
我家在福州市倉山區(qū)蓋山鎮(zhèn)湖邊村,歷史變遷,所謂的“湖”已是小池塘,只有高蓋山巍峨聳立。從我家后門經(jīng)肺科醫(yī)院后門,繞過百泉庵和師大音樂系后門,穿過師大物理系門前十字路口即可到達原福建省軍區(qū)大門,再爬一個坡就到了福高。每個星期我都要在這條曲曲彎彎,起起伏伏的路上走個來回。開荒種“自留地”的那段時間,我一星期要走兩個來回。福高食堂周末把一天的口糧定量八兩半做成象枕頭一樣的饅頭,我拿著這塊饅頭邊走邊吃,還不到原省軍區(qū)門口就吃完了。星期天只好在家中“蹭飯”。高考前一個月,我是農(nóng)村戶口,沒有口糧,只好每星期裝一布袋自己種的”番薯”(勝利8號優(yōu)良品種,含淀粉很高)到學校。每頓用小布袋裝“番薯”放在蒸籠里蒸。沒有菜,只好用醬油沾著吃。感謝勝利8號番薯營養(yǎng)豐富,不僅趕走了饑餓,而且讓我正在發(fā)育的身體漸漸強壯起來,以充沛的精力沖刺高考,取得考取北京大學的好成績。高中同學至今還在戲謔地喊我外號“勝利8號“。
我的數(shù)理化功課很好,但經(jīng)不起三天兩頭回家“種自留地”,造成“知識斷層”,只好選擇“死記硬背”的文科。我的語文老師、政治老師和歷史老師也看好我,高三最后一個學期,我和盧美松都分到文科班,讓我們倆和另外兩個人沖刺“北京大學”。
我和盧美松十分有緣。盧美松個子不高,白凈面孔,坐第一排。他給我的印象是好讀古書,穿一身灰色勞動布的衣服,赤腳走路,健步如飛,說話嗓門特別亮。班上同學用福州話喊他,都用諧音“美驢”。更特別的是,他左耳掛著金耳環(huán),據(jù)說是福州人的傳統(tǒng)習俗,能保佑男孩健康成長。他的金耳環(huán)一直掛到北京大學,直到畢業(yè)回福州訂婚時才取下來變成未婚妻的首飾。因此,這表明他一輩子注定是很傳統(tǒng)的人。
在福高高一(1)班,我是生活勞動委員。當時勤工儉學勞動很多,我都要帶頭干。每次到校辦農(nóng)場拉糞車都是班長石杰南(現(xiàn)為港商)當“牛頭”。我和美松一樣,常年赤腳穿勞動布褲子。我倆很投緣,他到過我家,知道我家后門有棵很大的番石榴樹。我到過他家,好像是水部柳宅橫巷2號,福州傳統(tǒng)的木板房,過道很狹窄。第一次遇到他母親,是在房后池邊的蕹菜(俗稱空心菜)地里。干瘦的母親挑著帶噴嘴的水桶在澆蕹菜。據(jù)美松說,他經(jīng)常要幫助母親挑菜沿街叫賣。
高考前夕,我和美松都被分到文科班。我是學習委員,他是語文科代表。當年,高考報志愿都由老師來定。文科班報考北大只有四人,我和美松在其中。最后只有我和美松雙雙考上北京大學歷史系。記得考歷史科目前夜,我和美松在校內(nèi)操場雙杠沙坑邊復習功課。當時,對歷史復習資料我們都倒背如流。我突然提問:“十八世紀德國南部農(nóng)民起義領袖是誰?”美松答不上來。我們趕緊一起反復背誦:“多瑪斯·孟彩爾”。這時,夜已深,教我們幾何的老師發(fā)現(xiàn)我倆還在背誦,立即勸我們回寢室。第二天,歷史考卷上果然出現(xiàn)“多瑪斯·孟彩爾”的填空題。我倆幾乎以滿分的歷史成績被北大歷史系錄取。
面對一貧如洗的家庭,我連起碼的路費也沒有,幸好母校福高主動補助20元購買學生火車票。家中父母平時用的半新棉被讓我?guī)?,?nèi)裝兩件換洗衣服,打一個捆就上路了。北京大學發(fā)通知書時附寄的四件行李簽都沒用上。父親把唯一幸存的大皮鞋讓我穿上,從村口走到公交車站就把我腳后跟磨破了。父親坐6路車把我送到臺江廣場轉車時,抽著煙袋鍋蹲在地上說:“車費不夠,你自己坐車去火車站吧!”我扛著一床棉被到火車站,站前廣場許多家長在送學生,十幾個人圍著一個學生千叮嚀萬囑咐,有的學生哭哭啼啼的,我好奇地圍著一群群人轉悠,心里想:上大學是多么好的事?。∷ㄋ﹤兛奘裁茨??當時,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1963年8月底,華北水災,津浦線癱瘓多日,大量福建考生滯留上海。我和美松有幸坐上水災后第一列從福州發(fā)出的火車。當年長江上沒有大橋,在南京浦口火車分批輪渡后,沿著搶修的鐵軌緩慢前進,鐵軌兩側全是汪洋一片。硬座車廂都是赴京報到的福建新生。我與美松分享著他母親節(jié)衣縮食買的龍眼。他有一個伯父送的藤木箱,內(nèi)書“盧記”二字。四天四夜的火車旅程,在興奮、新鮮、幻想、趣談中很快就過去。當年我們只有18歲。